Nov.13, 2018
Lea死了。
從得知Lea的死訊後我便再也無心旅行。去了什麼的地方又怎樣、見了美麗的人們又怎樣。她是我印度認識的朋友，我們一起離開Sadhana的，在南印度一起旅行了一個月吧。認識她後我才確認旅行的人多少患了精神潔癖。Pia也說了，她一開始旅行的原因就是對人生有太多困惑而不得解，只好自己走上一遭。Lea就是這樣的女子，結果死在路上，又是、又是死在路上的例子。那天晚上外頭下了大雪，我們被上一台便車放在一個荒涼零星的村落，前不進也退不了。後來是到附近的小學敲門，才即時在天黑前有了躲風雪的屋簷。我在爐火及牛糞堆旁得知她的死訊的。失去過重要東西的人都會知道，在極端痛苦時人是哭不出來的。旅途中失去了路上的夥伴，情何以堪。朋友捎來訊息說，Lea的喪禮將會在德國老家舉行，原來啊，我想：原來這也是一個回家的理由。而她訃聞上那句「save journey」讓我整個夜晚半夢半醒，耳裡全是她說「總有一天要再相見的」。
總有一天要再相見的？這種話我一直不敢亂說，說到就會做到。
千千萬萬世
接著的幾天我再也走不下去，只是不斷試圖用腦子理解Lea現在在哪裡。我以為走了許多鄉野部落後、接觸各種不同宗教後、持續打坐內觀後能幫助年輕的我理解死亡，卻越思考越無助：沒用的，我再也無法跟她說話了。來不及告訴她，明年夏天我終於要心不甘情不願去那個肯定無趣的歐洲了。消失的東西就是消失了，升天也好、轉世也好，我認識的23歲的Lea就是永遠消失了。
她死後的幾天我拖著皮囊抵達川藏北部的色達。色達有著全世界最大的藏傳佛學院，早就聽說外國人不能進來的，我卻硬要躲在藏人車子裡偷渡進去。為了躲過檢查哨，只好從天葬台下車再徒步翻山進佛學院，約莫午後兩點左右抵達天葬台的吧！喪禮正剛剛要開始。我背著全身家當像獻祭一般走上祭壇上方的山丘觀看，旁邊是數千隻禿鷲無聲無息地等待。有時從雪山盤旋回來的巨大禿鷲，會以嚇人的速度與距離降落在我旁邊，「幸好禿鷲是不吃活人的」擔小的我想。今天有四個大人兩個小孩要進行喪禮，儀式從活佛長長的誦經開始。朋友說祭壇的下方有一塊可以轉世的石板，亡者繞上幾圈便能洗清罪孽，仔細一想其實挺方便的，一生的罪孽說多少有多少啊！讓父母牽掛的我、傷害過愛我的人的我。只要往生後在這石板一躺，沒事了、沒事了。當儀式正式開始時，喇嘛們抬著大體繞祭壇順時針走，山頭也在這時奇異地起了濃煙大霧。焚燒松葉草的味道讓禿鷲們騷動起來，紛紛離開山頭振翅往山下飛去。我為了看得更清楚也是被整群禿鷹的振翅驚嚇到，開始小跑步往山下跑、氣喘噓噓。亡者大體一被抬進廣場，禿鷲們再也按耐不住的叫了起來。淒涼的叫聲混雜著振翅聲迴盪在整個雪白色的山谷，現場沒有人敢吭聲只能全身僵硬的屏息，沈默長到彷彿自己就是亡者、準備要到另一個不確定是否更好的地方。眾人還來不及回神過來，幾千隻的禿鷲就獲得天葬師允許，從天上、地上、山谷裡俯衝向大體們開始瘋狂啃食，數量多到淹沒了整個祭壇。他們彼此推擠、踩踏、搶食人肉，空氣中瀰漫的屍血味嗆竄進死人活人的眼裡鼻裡口裡，毫不留情地。我也終於在這時崩潰大哭起來：Lea妳怎麼不逃！怎麼不從那個深山裡的露營車裡逃出來！為什麼要死在路上！為什麼可以這麼自私這麼不堪的年輕的死去！我掐著自己的掌心肉幾乎要掐出血來那樣，心也跟著被禿鷲們啃食撕裂。血流成河，卻連自己的靈魂都承不住。
一陣子後禿鷲漸漸散去，帶著染紅的身軀走回棲息的山頂（裝滿人肉的身軀八成飛不動了吧）。只剩零星幾隻仍在搶食扯不斷的一大片皮膚、難咬的大腿骨。我哭得稀裡嘩啦，藏族人們卻ㄧ滴淚也沒掉。他們相信禿鷲是空形母的轉身，天葬是被空形母帶走，傷心時才哭，被空形母帶走是不用哭的。儀式結束後轉輾知道我身分，了解此地不宜我留好心讓我借宿他家的大哥說，家屬會帶走大體的一根骨頭回家。回家後持七七四十九天的升天咒，再帶去給活佛燒成灰。「那往日要怎麼祭拜死者呢？」我失了魂似窩在他車前座胡言亂語地問。他溫柔平靜地繼續駕著路，不知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而沈默著。一會才不好意思地說「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，走了也一樣。走了就走了、還要留什麼呢」「還要感謝禿鷲願意吃我們的肉呢！打擾了人世一生、至少死的時候能餵養生命吧！」我也突然發現自己愚蠢似的笑了起來，這時才又緩緩感覺生命的熱流終於回到身體裡。接著想起幾個星期前在色須寺門口攔下一台喇嘛的車，我問他「你要去哪裡呀！」他搖下車窗看著我笑：
「我哪裡都不去！」日子那樣的快樂。
玉樹，西藏（青海）
照片由旅伴 Oz Sicherman提供
Lea Steinhardt,
Thanks for your company on the road. Save journey.
2017, Indi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