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v,20 2018
我後來才明白我是想要留在中國的。
對我來說、認識我的人來說，都是一大諷刺。我曾經跟家人說「世界這麼大，還要去的地方很多」「我死都不去中國」。對，死都不要怎樣怎樣，這種事就是註定會發生。比如嫁個禿子。當初是ㄧ些不可抗力因素來的，男友從以色列飛來台灣求我跟他去中國讀書。「我死都不去中國！」聲響之大浩浩蕩蕩我腦中迴盪、嘲笑。掙扎好幾個月「為什麼偏偏是中國！我不要！」哭阿、氣阿最後還是去了，哎，死都不要什麼的。辦了台胞證，從松江南京辦公室走出來，拿著那張薄薄的卡在大馬路上閒晃。現在想起來那天天氣跟今天的昆明挺像的，涼涼的溫度、藍色的天，很俗的那種。晃著晃著突然自己就笑出來，管這什麼鳥東西！不過就是一張卡，真正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。
由於男友再三保證不會讓我接近「內地」，也就是所有跟「華夏文明」有關的地方，我們在少數民族最多的雲南租了套房、落了地。每天他去上課，我就騎著腳踏車在路上閒晃、拍照。拍共產黨可笑的宣傳標語、拍每十分鐘路程就有一整排的相機跟閃光燈在提醒「喂！小心點！我在看著你！」。偶爾兼差跟警察挑個釁，或跟無腦的人吵吵架（我們大陸啊！喔喔，你說你們中國怎樣？）。日子久了竟也意外喜歡上每天可以到茶館、獨立書店串門子的生活（意外發現中國書店厲害的書滿多的，國文課本裡的死人也理所當然的還活著）。本來就不愛咖啡愛茶的我，雲南滿街滿弄的茶館簡直是天堂，光是逛那些茶具器皿就夠我耗上一天。我也樂於回答茶館客人「哇！小姊姊你的眼睛好漂亮啊，什麼民族的呀？」「我？我南島民族的啦」合不籠嘴。
依照男友承諾，屁股長蟲的我在昆明最多待一個月，我們就去中國西邊旅行。其實旅行我也不用他陪的，沒他的日子我更快活，想隨便借人家的沙發睡就睡、想跳上誰的摩托車後座就去，簡單省事的多。但我的大鬍子荷西說，一起去嘛！我們去西藏、去新疆，去所有危險的地方。你不是一直夢想到沙漠嗎？還有誰比我更懂沙漠？想到自己要是偷渡被警察抓到，至少跟著外國人要裝傻也容易，便一同出發了。從雲南昆明飛到青海西寧後（是的，我會替每個城市都標上省份。這裡的人特愛講城市，問你老家在哪啊？鄭州。拜託！誰知道鄭州在哪！我連中國有幾個省都不知道，干我屁事），我們便再也沒搭過大眾運輸工具。破產的我、不怎樣的男友，再加上一個稍微正常的男友友人，平均下來等於貧窮的我們（主要是我拉低平均值啦），一路用攔便車、搭帳蓬的方式旅行。朋友常常驚訝，你沒工作到底哪來的錢這樣跑來跑去！想也奇怪，但就是這樣，常常沙發衝浪會包吃、搭便車還包住。錢包空了就會有免費的東西掉下來，莫名其妙。不過這可不是平白無故來著！這裡有個秘訣要傳授大家。想能夠延續這種超乎常人的好運，秘訣就是要一直給、一直給。多的不拿、少的不求，自然需要的時候盤子裡就會裝滿整頓豐盛，夠神奇吧。
出了西寧一百公里後，漸漸的就再也沒有高樓，視野也一天比一天開闊。青藏高原、青藏高原。這四個字一直以來都存在幻想中，「如今我卻真正踩在腳下啊！」的激動，大概是旅行久了唯一還能讓人感到不思議的事了。青藏，顧名思義就是青海、西藏。小小澄清一下，現在大家口中所謂神秘的西藏，其實指的是「西藏自治區」，是中國政府為了防患未然某天西藏真的獨立，只要切割那一小部分就好，不用切到整個大西藏區。其實整個青海、大部分四川都是西藏，亂講可是會被藏人打的「西藏？我們這裡就是西藏啊」誰管你青海省四川省，我們就是藏人、我們住的地方就叫西藏。我這種外國人（是的，台灣也算在外國人的行列喔）是不能自由進出西藏自治區的。必須要辦理一堆麻煩證件證明你的清白、找個愛黨愛國的導遊，在西藏也不能隨意與人交談。像我這種一、不清白，二、痛恨跟團，三、愛到菜市場跟當地歐巴桑聊天串門子去人家家喝茶玩小孩的，完全沒有進去自治區的希望。於是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，我們死命往自治區外的所有的藏區鑽。
進去西藏發生的大大小小鳥事，這一寫是又要停不下來了的。離開藏區後，我又再度回到安全、乾淨、無聲無響的日子。這四週無塵的日子裡，一切都乾淨得有如玻璃上的光，連綿的雪山、成群的氂牛跟盤旋的鷹。千山萬水、千山萬水，這時候才明白何謂千山萬水，也才明白我這一生的上的路從不是為了自己。有時是為了父親；有時是為了母親；有時是為了見一面那些上輩子就說好「要再見面吧！」的人。回到昆明的住處，打開網路才發現：啊！台灣選舉的時間近了。猶豫著要不要拋棄男人回家投票，突然才發現留在這個鳥地方也挺不錯的。只有留在這裡才不會過度安逸，最重要的是才不會忘記恨。多嚇人啊！為了恨。是的，為了恨。恨就是愛、愛就是恨。就像去印度有部分是為了記得女人能夠如何不堪一般，留在中國是為了記得自由跟民主是多不能被糟踏。為了記得說不出「我是西藏人」「我是台灣人」的茫然、害怕神情。朋友曾說過「我害怕停下來，每次停下來只想趕快回到路上。身體一旦適應安全與溫暖就會失去動力，然後漸漸就走不動了」就像我們的島啊。島上充滿鮮花與野果、氣候溫暖潮濕而舒適。這麼美的地方、這麼舒服的地方、這麼安全的地方，島民們漸漸的就會忘記一些重要的事：比如一切得來不易，卻又能消失的怎樣無聲無息。
昆明，中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