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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作家相片徐筠婷 Hsu Yun Ting

太平洋的風,徐徐吹來

已更新:2020年4月22日



太平洋的風究竟要吹過多少人的臉頰,才能吹到我的臉上?我問巴奈。

但她就只是一直唱著:太平洋的風、徐徐吹來。

那天撒古流載著我在台11線從蕃薯寮往新城方向北去時,雲和霧下的正大。細細的線從天上掉下來,掉進我的眼睛裡、耳朵裡、指縫裡後,我問撒古流:「撒古流,你覺得人類屬於哪裡?」。撒古流有著我怎麼曬都不及的黝黑。那是來自好幾個祖靈深處的黝黑;為了不被夜晚森林捉住的黑。他開小發財的時候,習慣左手放在窗子外,就像所有開這種車的人一樣。不一樣的是,撒古流的小發財後座就是他家。只要看著他的側臉,再輕輕往後5度,便能不害躁地看光他的客廳與臥房。「我一直想離開這裡,卻又一直在不是家的地方尋找家的感覺」為了填補對話間的空白,我緊接著說。語畢自己也疑惑了起來,像撒古流這種四處漂泊的人、一個夢換到另一個夢的人,真的懂什麼是家嗎?

細細的線還是一直掉。過了花蓮大橋後撒古流才緩緩開口:「人只有分兩種」「一種是山、一種是海」。還來不及問那我呢,我們便消失在他吐出後被路燈照得橙黃的霧裡。

印度洋的水是黑色的。即使被暮色映著也還是黑色。我稍微回想一下不同地方的海「果然海水也是有分氣質的」我跟Pia和Eugen說。他們不懂我的意思,海水就是海水,哪有分這種氣質那種氣質的?「太平洋就有不一樣的顏色」我邊咕噥著,一邊尾隨前方的黑影,鑽入茅草屋與茅草屋間的小徑上山。

滿月的時候太平洋的浪會變成魚的鱗片。我試著回想到過的海「滿月時他們也會變成魚嗎?」想不起來了。

撒古流從客廳拿出一支月桃葉,示意要我撐著爬上前方的巨大礁石——月光下看起來像個島的巨大礁石。站在浪的腳邊,你可以看到海平線上有另一座真的島,那是龜山島。滿月將這兩座島連成一條鯨,鯨的尾巴是淡淡的粉紫色,隨著大潮一波波上下擺動。你若躺在我身旁,躺在這個巨大礁岩的背部,海會以一種深長且平穩的節奏經過你的身體。你變成了浪、我變成了你。

吞下Pia和Eugen給我的神奇葡萄乾後,我便跟著日出一起從那座小小山坡,再一次來到人世間。「人世間」,我一直很喜歡這個說法,彷彿整個宇宙是為了人類而誕生的,多麼自大。葡萄乾的藥效使我變回一坨軟爛爛的生肉,雙腳連往前一步都有困難。一個踉蹌,我便成了霧、雙腿一蹬嘩啦地跌進海裡。等待海水浸失血液的時間,我想到一個可以讓人類變成水母的方法 「那就是不動、一動也不動」。不聽、不看、不說話、不移動。也不能說是完全不移動,胳膊必須在水下輕輕晃動,像是水母的觸絲那樣。晃著晃著,海水的氣就會順順地流到該流的位置。只要一有個閃失,比如因突入其然的浪停止呼吸。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秒,順著跑的氣,就會以不自然的速度卡住。這時陸地便會趁虛而入,從關節的氣泡竄入,成為一股無法抵擋的重量將你壓入深海。深海可是比任何地方都要恐怖的!唯一能匹敵的大概只剩母親的子宮吧。想起了什麼似的我打了個寒顫。

再次浮出水面時,我竟成功地變成了水母。不,不是。我繼續飄著,試圖去感覺自己變成了什麼。是地球創始之初的無生物,一切生命的開始。

「人只有分兩種,一種是山、一種是海」

撒古流的聲音突然從山海間的裂縫竄了出來。我嚇得急忙起身,卻發現已漂離岸邊好遠好遠。「這是哪裡?我是誰?」周遭一切都變得陌生。「妳要去哪裡?」海洋問。我忘了一切,忘記怎麼說話、忘了自己土地的語言。原本無條件溫柔包覆一切的海洋,霎時侵略了起來。或說天與地吧!天地不會輕易饒恕走失的人的。他們從岩石與浪的、日出與夕陽間的縫隙朝我襲來,緊緊掐著、意圖使我窒息。為了別再沉回子宮深處,我使勁地想。任何一個音節都好!身體越來越緊縮乾枯、越來越往下沉,「ㄞˋ!」我大叫了一聲。從喉嚨迸發出聲響的瞬間,整個宇宙劇烈地晃動了一瞬。我想起來了,從亙古中想了起來。

找回一個音節的我,腹部竟也漸漸長出可稱為雙腳的肉塊。我用指縫輕輕搓著海灘上的碎石沙,沙子是黑色的,黑得亮晶晶,也鋪滿整個腳背亮晶晶。凸凸的腳背像一隻正在專心產卵的龜。我蹲了下來,腳根隨著生命的重量微微前傾,使前掌不得不撲上那些軟軟的、亮晶晶的沙子。「啊!」無法克制的輕呼了一聲,多麼美麗的一粒沙!我將整個臉貼近地面,順手抓起了一把任其流逝於掌間。一粒一粒的沙子,就這樣排排隊、一顆接著一顆的往上飄回天地間。我看阿看著入迷,不只看見了星塵、看見了燭光,還看見了一座森林。森林!森林!像是又想起了一些遺忘許久的事,我急忙抬頭望向海灘盡頭的棕梠樹林。整片剛甦醒棕梠樹搖搖晃晃地擺著肢幹,鳥類盤旋其上。我無意識地沿著鳥類振翅的軌跡,往森林方向走去。「你是誰?」海灘問「你要去哪裡?」。

相較於海裡,森林是另一個世界。拖著有重量的身軀行走十分疲憊,特別是走了好久好久的人。青少女時,我花一整夜的時間,徒手畫了張半開世界地圖。那張牛皮紙無論房間風格換了又換、裝飾撕了又貼,始終留在床頭上方的位置。也動念過好幾次該拆該拆,卻不知怎的還是被留下來。一直以來,我都覺得自己要去一個不是這裡的、更好的、更屬於我的地方。彷若詛咒、又彷若應許了誰似的,「一定要抵達那裡」。其實行走時大多時候都不是開心的,但也不是不開心。困惑、是困惑:為了找到某個東西,也為了與家保持某種安全的距離。不只是家,是滋養我的、我之所以為我的一切。只有保持這樣的距離,才不至於因過度用力而傷害了誰;只有保持一個思念的距離,才不會深陷自己比海還深的愛而窒息。

對,思念是剛剛好的距離,至少對我來說。

葡萄乾這時已逐漸在體內分解,細細碎碎的小碎塊遍佈血液裡的每個角落。赤腳踩在溫暖泥土上,走著走著,我突然看見第一天抵達尼泊爾時,Amrit帶我去那座湖。當天恰巧碰上村民往生,一行人扛著大體往湖邊走去。大體裹著白布,隊伍也持著大小稀落飄揚的白旗。我問Amrit「他們是誰,他們要去哪裡?」Amrit說,他們是往生者還在世間的家人。這裡的人要扛著那裡的人,從家走到湖邊、再走回家。這樣來來回回走上一星期,不能吃東西不能梳洗,直到靈魂獲得真正的解脫。我跟Amrit躡手躡腳地經過,每對上一個男人的眼,都被那充滿鬍渣的面容,及眼後枯竭的靈魂震懾得低一次頭。在陪了你這輩子後,再陪你走上最後一回,是那樣的眼。千千萬萬、萬萬千千,愛你的人能再愛的最後ㄧ回:願安息、願再也沒有來生。「真好」我想著,知道自己正前往哪裡的人、能陪在愛的人身邊的人、有愛的人陪著的人。「那妳呢?妳是誰?妳要去哪裡?」湖泊問,棕梠樹林問,鳥族問。森林裡的一切看著我,要我回答這個問題。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。不知道為何要離家、也不知道是否在逃避什麼。我只能一個換著一個家的沙發睡、一盤吃著一盤不熟悉的辛香料。半夜作了噩夢驚醒,一時半刻認不出自己在何處,只能嚇得趕緊把頭埋進父親的睡袋裡;每天早上替朋友到對街買水牛奶,也只是站在醬油、香油、麻油那不醒目的「異國料理」櫃前,假裝不在意、來來去去地徘徊「煮飯很簡單啊!就是蔥阿薑阿蒜跟醬油一起亂炒就好啦!」母親的雙頰被蒸氣燻的油膩閃亮。我開始疾走,回頭往海灘的方向去,卻怎樣也走不出往家的反方向駛去的12388號過夜列車裡。「一看妳的眼睛就知道是從海裡來的!」撒古流大笑,再吐了一口菸。「海裡來的人,會有比魚還閃亮的眼睛,看」他把小發財的後照鏡往我的方向一轉,我便在鏡子裡看見一粒沙、一滅燭光,和一座島。那個島小小的,比一粒沙子還小!裡頭卻有一整片綠油油的稻穗,和忽明忽滅的海鷗。島的四周被海洋包覆,中間被山脈守護著,是那樣的一座小小的美麗島呢。

啊,那是我來的地方

是替我許了一個名的地方

是我要回去的地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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